第200章(1 / 1)
那人没回答,揣着酒壶背着剑,踉跄出了食肆。
开门时,寒风裹雪,呼啸着吹进屋里,登时桌椅翻倒,杯盘坠落,惹得满室狼藉。
而那满口胡言的醉鬼半刻就没了影,仅在雪地留下串串脚印。
“嗬!今个雪真大,跟他妈天漏了似的。”店小二扶起桌椅,脏话连篇。
“刚才那男人喝了好多酒,竟然走得那般快,想来也是个修道者。”有人突然说道。
“我看他往山上去了,手里还拎着两壶桂酒,估计是去祭拜。”另一人也来搭茬。
“说的什么屁话,那可是扶苍山啊!古战场唉!埋葬了万千魔物恶灵,他去祭拜魔吗!”又有人出来反驳。
啪!
台上惊堂木又响了,老先生继续扯嗓开讲。
这回说的是某位元婴期散修跨境对战大乘长老的故事。
依旧很精彩,人们接连叫好。
如今是漪澜新历八百年。
扶苍再无动荡,甚至山脚开了几家规模不小的酒馆勾栏。
西川有位佛修,入道圣者,村民信徒们为其建了座伽蓝寺。
中州的书香世家,晏大学子设立太乙书宫,开始光招门生。
南边没再发大水,东边没再燃大火,庄稼长得好,百姓笑得欢。
如今,五洲太平,盛世安康。
如今,大街小巷早已撤掉了诸方神像,开始供奉各个修真世家的高手大能。
如今,被人们所敬仰的均是某个世家的圣者,长老,剑圣,道尊。
如今,距离浮黎身死,不过八百余年。
长明灯不长明,漫天星光下,岁月山河中,没有人能永垂不朽。
寒川无垠, 扶苍巍然耸立,将天空撑得深远辽阔。
岑隐靠在颗椿木旁,半个身子没入茫茫白雪。
每到浮黎的忌辰, 他都要到此酩酊大醉,八百年始终如一。
最初有一大群人跟着他喝, 跟他醉, 跟他跋涉雪山祭祀浮黎。
每过几年人都会变少, 生病,受伤, 或者是正常老死。
总之, 而今只余下他自己, 只余下他自己喝酒, 只余下他自己记得浮黎。
他盯着掌心的纹路, 眸色稠雾般的晦暗,他开始迷茫,也开始参悟,“原来长寿竟是如此痛苦的事情。”
他如傀儡般地生活,今日东疆除鬼,明日西川收妖, 人们赞扬歌颂他,他机械又麻木地说着修道者的‘场面话’。
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, 吾辈自当团结抵抗,共谋人族福祉。”
紧接着,民众就会跪地俯拜, 涕泗横流,“您是英雄啊!您该长命千岁, 万岁!”
千岁,万岁。
岑隐如同听了什么诅咒般,立刻御风离去。
在厚重的云霞间,他俯瞰大地,方才惊觉到折吾已经扩成了一片汪洋大海。
浪潮拍打着礁石,海风中,小妖怪呼吸微弱,却也绵长。
岑隐千丈传音,“鱼哥,你睡得好吗?有没有小虾老鳖跟你抢地盘啊?”
亮堂的声音散于海面,良久也没半句回响。
岑隐早已见怪不怪,直接坐到岸边,自顾自道,“我过得不好,我老娘,兄弟,弟子,心爱的姑娘全都死了。”
“我成了孤家寡人,连狗都不乐意搭理。”
各世家长老只知朝他跪拜,各宗门翘楚只知向他倾诉崇拜之情,却没人知道,他只想有人陪他喝壶竹叶青。
“我想去结交新朋友了。想改头换面,重新做人,也不知行不行得通?”
岑掌门真诚发问,可惜山花不语,清风不答,明月也躲进了云堆。
良久,久到苍穹泛白影,一朵小小的浪花扑腾到了岑隐脚边。
上乘的蜀锦鞋面被洇湿,留下诡异又有些搞笑的形状。
——很像,一只圆鼓鼓的鱼儿。
岑隐呢喃轻叹,“鱼哥,你是在赞同我吗?”
当夜,他睡在岸边,被清凉海风吹了整宿,再睡醒之后,人间已经没有了那位活了八百岁的岑剑圣。
此后,岑隐以另外的面孔示人,每隔上几百年,待朋友都死光后,便会散尽修为,换身重生,以新的体魄来沟通天地,重新入道。
归元宗祠中,那些被青烟香雾环绕的牌位,那些被安葬在后山桃林的骨灰,全部都是他。
如此往复循环,他也乐此不疲,他热爱四处云游,结交了数不尽的朋友。
既能在怡红楼喝酒划拳逗姑娘,也能去蛮荒境抡刀杀四方。
这些年岑隐越活越通透,整天笑眯眯的,好像已看淡离别。
但是后辈子弟不会知道,他依旧会去扶苍点长明灯,也依旧会在折吾岸枯坐整宿。
每到那天,他破晓时动身,日暮归返,将满身雪花带回南境的春风里。
他总是喝得他妈的五迷三道,瓜不楞登。
所以,也不会发现有一年有那么一片雪花,从他袖口或是衣摆遥遥坠落,穿过海水与泥沙沉入最昏暗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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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逾白伸手进入纸面,雪花俶地落于他指尖,转瞬融进他皮肤血液。
很烫,像是心脏的温度。
江逾白道,“是浮黎。”
确切来说,或许是浮黎灵魂的一部分,或许是内脏的一部分。
岑隐补充道,“也是你。”